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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达的《蒂迈欧》“空间”诗学诠释

殷振文 外国文学研究
2024-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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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


空间是德里达最重要的哲学概念之一。“空间”是《蒂迈欧》讨论创造与起源所用的奇特词语。德里达在元语言和元诠释层面,聚焦空间的名字、空间作为第三种类、空间的本性与力量、文本嵌套等议题,通过对《蒂迈欧》的解构式阅读,揭示错时性、混杂/分类、接受/给予、起源或开端等空间悖论或疑难哲思。《蒂迈欧》解构阅读与空间诠释是创造、生成、起源的诗学之思。德里达的空间诗学诠释是关于诠释、书写(文本)或叙述的本质与功能的解构主义批判反思。

关键词

空间;《蒂迈欧》;第三类别;错时性;空间悖论;嵌套(镜渊)

作者简介

殷振文,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西方文艺理论、比较文学研究。

Title

Jacques Derrida’s Poetical Interpretation of Khōra in Timaeus

Abstract

Khōra is one of Derrida’s most important philosophical concepts. “Khōra” is a peculiar term used by Plato in Timaeus for the discussion of the cosmos’ creation and origin. In the aspects of meta-language and meta-interpretation, Derrida focuses his interpretation on topics, such as the names of khōra, khōra as a third genus, the phusis and dynamis of khōra, and mise-en-abyme, or “a story within a story” technique. Also, through a deconstructive reading of Timaeus, he explores spatial paradoxes or philosophical aporias, including anachronism, hybrid/classification, receiving/giving, the origin or beginning. Such a deconstructive reading of Timaeus and his interpretation of khōra constitute a poetic consideration on creation, generation, and origin. Evidently, Derrida’s poetical interpretation of khōra is a Deconstructionist critical reflection on the nature and function of writing (text), interpretation, and narrative.

Key words

Khōra; Timaeus; the third genus; anachronism; spatial paradoxes; mise-en-abyme

Author

Yin Zhenwen is an assistant professor at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000, China), specializing in the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Email: yinzhenwen@ouc.edu.cn

在德里达的“词典”里,空间(khôra)是与药、延异、痕迹、重述等并列的解构主义概念。“空间”成为哲学问题,是缘于《蒂迈欧》宇宙生成论的复杂论述,柏拉图以“物质、母亲、乳母、印模”释之(薇依,《柏拉图对话中的神》119)。“空间”古典与现代诠释脉络纷繁、影响深远。自上世纪60至70年代,“空间”被德里达等学者关注;作为当代理论疑难,空间成为女性主义、生态批评、左翼批判理论和后现代神学的核心概念。在论文《空间》(Derrida, Khôra 1987)与对话《空间作品》(Derrida, Chora L Works 1997)等著述中①,德里达从事《蒂迈欧》解构式阅读与空间的诗学诠释,将空间问题锚定于元语言(meta-linguistic)、元诠释(metainterpretative)层面,讨论名字、种类、本性与力量、文本性等诠释学与诗学议题。什么是空间的“本性及其力量(physis et sa dynamis)”(Derrida, Khôra 30),乃是德里达空间诠释的核心问题之一。“空间”是内蕴于柏拉图文本的张力、矛盾、异质性或“自我解构”因子,“空间”作为最激进的解构主题,内在运作于柏拉图对话(Caputo 9)。“空间”是德里达批判“在场的形而上学”传统的概念工具,“空间”也蕴含德里达关于创造、起源、生成的诗学之思。②

01

比喻与错时:空间的名字及诠释史


(一)空间字面与比喻的多重意义

空间的诸多名字是首先面临的挑战,德里达深谙柏拉图空间概念研究的艰难。德里达擅长以“词源学或语文学的游戏方式替代通常的直线叙述,将词语的多重语义吸纳进来”(童明,《解构广角论》5)。追溯词源,古希腊语“空间”(χώρα)大致是跟城邦相对的乡郊、原野或国土(柏拉图,《法律篇》157)。《蒂迈欧》中,空间是理型和摹本之外的“第三种类”(triton genos),是“一切生成的载体,如同养育者”(柏拉图,《蒂迈欧》33)。空间难以理解或不易说清、比喻层叠繁复:载体、铸材、容器、母亲、奶妈、黄金、香料、软材、印版、场所、地方、簸箕等。这已使亚里士多德陷入困境,到底什么是空间:地方、物质(ὕλη)或容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96)空间宛若后世《蒂迈欧》注释“策源地”。从新柏拉图主义到早期教父,各种定义、翻译或诠释绵延古今;而且空间制造思想的分叉或交错,勾连科学、哲学、神学与诗学诸领域。③

德里达更新或充实“空间”概念的多重涵义与诗学功能。在《如何避免言说:否定》《名字之外》中,德里达探索空间跟虚无、倒空(kenosis)等否定神学概念的思想史纠缠。神学层面,空间是“绝对外在性的区域,是通往荒漠的两个路径间的分叉区域”,或者是下行降卑的“否定之道”(Derrida, Religion 19, 21)。据字面意义,空间泛指“抽象区域、或间距、居间”,亦指被规划的特定区域:“某人或某国所占据区域,人的栖居之地,划定界线的区域、秩序、地标,被安排的方位、领土或地区”。最显著是诗学层面,空间是《蒂迈欧》文本“中间”(milieu),是“空的空间”(chasme ouvert)、“虚渊”(chasme abyssal)、“开放的空白”(ouverture béante)、“一个深渊或裂口”(un abîme ou un chasme)等(Derrida, Rougues xiv-xv; Khôra 58, 46)。论文接下来限定于诗学层面,分别围绕空间的错时性(anachronisme)、“第三种类”、接受性(réceptivité)与嵌套(mise-en-abyme)等悖论疑难,考察德里达对《蒂迈欧》“空间”哲学史难题而开辟的独特而富创意的诠释路径与当代反思维度。

(二)空间话语的比喻论和错时性

德里达指出,空间的诠释场景或哲学史是基于比喻论和错时性。

空间话语所赖的隐喻、类比等修辞传统受到审思。空间非物,也不像物,空间甚至不像它自身,“空间”一词也不准确;诸名之外,空间既非主体或基底,亦不指称本质或类别。“无论地方、场所、位列、领域、土地,它们是关涉‘空间’自身的名字;〔……〕蒂迈欧藉由类比、意象、隐喻而论道”(Derrida, Khôra 23-24)。起初,空间的诠释路径就不是单线而是多重的,如“容器”“保姆”“地点”“印版”(材料)“场所”等。无论本义或隐喻,各样诠释相互划界或越界、链接或断裂,源源不息。

空间的名字、翻译与诠释历史体现为多重的“错时性”。


各种翻译留存于诸诠释网络;它们或陷入困境,因各种回溯式研究。所谓“回溯式研究”终难逃“错时性”之嫌。这种错时性不必然、不始终是、也不仅是缺陷〔……〕进行的是关于空间的诠释、或者柏拉图文本的空间论诠释,藉论述既定或所谓的形式、符号(标志)或印象、或作为信息的知识等,均已汲取文本关于空间所涉的、或应用所赖的概念与诠释学索引(注解)。(Derrida, Khôra 23-24, 27)


历史难以避免错时,正如论述难以脱离类比(analogy)。德里达主张,空间乃是错时性,它生成错时,它是“位于诸存在中的错时,或确切说是存在自身的‘错时’,它使存在成为‘错时’”(25)。异于强调结构与系统的共时性(synchrony)或线性序列的历时性(diachrony),错时性含义多是负面:混乱、错位或时间错置,有译之为“非时间”(atemporality)。艺术史家阿拉斯(Daniel Arasse)定义错时性是“将不同时代‘搅和’在一起”(146)。建筑理论家吉普尼(Jeffery Kipnis)回应德里达:“类比”与“错时”的词前缀“ana”涵义包括:先在、之前、返回、逆反;“Ana的规则不仅是不合规则或混杂规则(论述、时序)藉助‘不合规则’,而是规则之可能性的先在(anterior)规则即诸规则的规则”(Derrida, Chora L Work 152)。在叙事或书写里,错时性乃是空间与时间富有创造性的互动状态。空间是不在同一时空却在诸时空相互参与的事物的相聚场所。空间作为诸诠释、翻译或事件(巧合)的动态规则,制造多重诠释路径的反复交错。作为“原初”,空间是生成“之先、之外”,是生成“之后和之下”,“先在之先”或“未来之先”(Derrida, Khôra 92, 93; Chora L Work 10)。作为先在性,空间是可能,也是必然。

处于文本中间,空间概念具有“错时”功能。在《蒂迈欧》仅数页,空间既属于它所处文本的生成时段,又穿越前源后世,跟读者或诠释者“同代”。比如空间奠基笛卡尔“广延”、康德“感性形式”或谢林“物质”等现代哲学概念(Derrida, “How to Avoid Speaking” 105)。无论回溯或预期,空间仿佛预定或混合已有或未来诸诠释,给予其无穷的反思可能性。空间宛若“印版”或“超历史的空处”(Willemse 108)为古今诸诠释注解创设基础,自身却无基础;空间接纳(给出)诸话语,却不改变(成就)自身,亦从未被固化、穷竭或触底。通过错时性,空间在历史维度始终是“不合时宜”,同时空间始终保持“当下性”。

02

创造(生成)和第三种类


(一)空间作为第三种类

女性主义批评如克里斯蒂娃侧重凸显空间的生产或孕育的母性功能,空间关联“一系列性别化标准术语‘母亲’‘保姆’”等(Grosz 112)。德里达则从《蒂迈欧篇》的种类或“第三种类”出发,探究世间生成或起源的空间性悖论。

德里达定义种类是“来源或渊源,产生、起源(血缘)、家族的基底”(Derrida, “White Mythology” 253)。聚焦种类,有助于理解空间话语的生成或创造意蕴。首先,种类(γένος)包蕴起源、产生、生成诸义,如《会饮》(191e, 193c)《理想国》(477cd, 459b)《智者》(220b)《政治家》(266a, 263e)等对话。其次,《蒂迈欧》未辨别γένος,είδος二词,表示“类”几乎通用,但亚里士多德辨析“种类”比“类”(είδος)更具基础性、宽泛与包容。《诗学》探究词的转义形式,隐喻是源于类和种之间的流转、迁移,隐喻是引进借入本属其它事物的名字词语,或“借属(γένος)作种,或借种作属,或借种作种,或借用类同字”(亚里士多德,《诗学》71)。再者,新柏拉图主义学者波菲利继续探究,种类乃是“相互关联的事物的整体”,种类意谓人的出生来历(父亲或出生地),也指同根或同族的群体;而且种类高于类,或类(形式)是源于种类。那什么是最高种类或诸种类的种类?(594—596)波菲利问题可视作德里达重释空间的起点之一。

德里达明确指出,空间的话语是关于种类、或种类的种类的话语。《蒂迈欧》是被造“存在者”的“宇宙-本体论”百科全书,容纳宇宙论、神学、物理学、医学和生物学等“话语”诸类(Derrida, Khôra 44)。尤其特殊,《蒂迈欧》混杂看似迥异的成分,以“似真叙述”(είκώς μύθος)或“近似论说”(είκώς λόγος)或超越叙述与论说的独特形式描述“匠神”创造。

空间问题,首先是种类问题。蒂迈欧指出:


现在要划分“第三类”(τρίτον γένος)。原先划分的两“类”(είδη)对在此之前的讨论来说,那是足够了。我们先是设想了永远自身同一的理性原型,接着谈到了这原型的摹本;摹本是派生的、可见的。还有第三类存在我们尚未涉及。〔……〕首先,存在着理型,不生不灭;既不容纳他物于自身,也不会进入其他事物中;不可见不可感觉,只能为思想所把握。其次,我们有与理型同名并相似的东西,可以感知,被产生,总在运动,来去匆匆;我们通过知觉和信念来把握它们。第三者是空间,不朽而永恒,并提供(παρέχω)场所给一切生成物的运动变化;感觉无法认识它,而只能靠一种“不纯粹的”(νόθος)理性推理来认识它(柏拉图,《蒂迈欧》33、36)。


作为第三种类, 空间的论述充满悖论。空间被比器皿(ύποδοχή) 或容器(δεξαμενή),万物“在其中”生灭转变。作为第三种类,它是质料(έκμαγειον),不具形态(αμορφήν)或容受各“种类”(γένοη)而在“形式”之外(ἐκτός ειδών)。作为第三种类,空间宛如无形理型、奇妙分有理智,难以省察,望之犹在梦境。问题随之而来:“如何看待它(空间)的本性和力量”?(柏拉图,《蒂迈欧》34、35、33)④

空间是处在理型、摹本两“类”之外“第三种类”。德里达尤关注第三种类之于创造的悖论性:给予位置于诸对立却不受限于此。一方面,空间揉碎或打乱原本清晰确凿的划分或对立:模型与摹本、理性和感知、论说和叙述、隐喻与字面等;另一方面,因着揉碎或打乱,空间源源不息地创生如母亲、养育者、容器、印迹或金子、承载者等各种类话语,直接启迪或影响女性主义、解构主义、生态批评等当代理论。

(二)第三种类的“混杂”与“生成”悖论

空间作为“第三种类”,乃是种类的种类或是种类自身的限度。“种类”意涵广泛,包括性别(差异)、属、生育、种族、生民、组织、共同体、乡土、民族等(Derrida, Khôra 53)。德里达《种类的法》阐述“种类”意味划分、界定、或禁止混合,但悖论在于,区分边界上的二者(种类)是分别也是连接,种类“既不是分隔、又不是分不开”;种类的法则是“交叉重叠,一种混杂原则,一种寄生组织”,“参与产生、养育、传承和衰退”。种类兼有生成或性别主题:养育(源始)、出生、传承或嬗变,或“无关联的关联”即联姻(Derrida, “The Law of Genre” 227, 243)。

《蒂迈欧》赋予空间以母亲、奶妈的形象,一切从她而生,一切创生藉她而成。理型是父亲,空间是母亲,父母合而生子嗣。“家谱”喻充满歧义和悖谬,此隐喻是借用人类伦常生育话语,因此“种类”便有婚姻结合之意。作为第三种类,空间是否落入父与母的秩序对立之中?《蒂迈欧》指出,空间的认识是凭“不纯粹的理性推理”,“不纯粹”可指“公民(父)与外邦女子(母)的孩子”(Sallis 97)。德里达戏谑空间话语是“混合、杂种”(hybride, bâtard)而非“合法或自然的论述(logos naturel ou légitime)”(Derrida, Khôra 17)。空间被比作母亲,似暗示空间仿佛属父/母之列,空间是负责生育、滋养的载体、器皿。空间既是间隔、断裂,也是混合、生成。德里达对母亲(女性)隐喻是强烈质疑的,空间仅有母亲之位,“母亲作分别”(la mère serait à part)不是与父“附和”成对,更不属于父/母、或父/子等任何对立;她是第三类别,即她不归属任何类、甚至女“性”,她始终是一位女士或“奇异个体(un individu unique)”(Derrida, Khôra 91, 92)。空间外在于任何类型的二元对峙,空间即外在或分别;作为第三种类,空间是超越诸种类的种类。作为第三类别,空间是混杂,是创造或生成的参与或支撑。空间既非生成(类),也非存在(类),而是种类之外的种类、或种类的种类。空间始终是生成的载体,宛如器皿或印版,参与创造和更新关于起源、生成的诸图示、修辞或话语。

苏格拉底的“定位”难题,是第三种类与空间悖论的体现之一。《蒂迈欧》开端描述:理想城邦成员各得其“位”、各归其类。苏格拉底的行为策略却是“无位”,宛如空间,“任何事物都得占个地方,地上或空中。对于既不在地方、也不在空中的东西是无法谈论其存在的”(柏拉图,《蒂迈欧》36)。苏格拉底貌似跟诗人、智者这类人有可比性,诗人、智者属于模仿者群体。智者“这个种类是非常滑的”(柏拉图,《智者》28),他们“缺失属自己的领域、组织,居所;〔……〕流浪于各地方,周游于各城邦”(Derrida, Khôra 55)。智者的特殊性是难以归类、流离失所。与之截然相对,哲人、政客则拥有地位。德里达指出,苏格拉底是相似模仿者群体,但仅止于相似,因苏格拉底未被“同化”。苏格拉底持守“第三类”,他既不是智者、诗人的模仿者类属,亦不属于哲人政客的类别。他难以归类、宛如空间;空间之名不能被固定于任何已知或认可的种类。首先,苏格拉底总是在假装,假装“属于那些自封属于那些拥有‘地位’和专属机构的一类”(Derrida, Khôra 56)。其次,他的言谈既不是他的讲演,也不是其谈论的内容,他的言谈发生于第三类别:“中立的空间”或“无位的区域”;处于此处,任何事物均被辨明界限,但空间本身始终未划界。第三,对话中,苏格拉底隐退自己、擦除或混杂一切种类于自身:诗人、智术师、哲人、政客。苏格拉底难以归类,对话中沉默,以沉默而使“言说”发生。苏格拉底宛如空间,安身于这独特区域,成为器皿:欢迎和接受一切话语类型。

03

接受与给予:空间的本性与力量


(一)空间的“接受”与“给予”悖论

关于空间的本性及其力量,德里达聚焦“接受性”悖论的探讨。空间“提供(παρέχω)场所给一切生成物”(柏拉图,《蒂迈欧》36)。古希腊语“提供”有接受、给予等多重意涵。作为载体,空间“全方位地承受”或接受一切:


当它承受(接受)万物时,它完全不丧失它的本性;也不以任何方式在任何时候承受任何一种形式,尽管事物进入它时是拥有形式的。它是承受一切形式的“铸造材料”,由它所承受的各种形式所改变、所表现,并因此在不同时候看上去不一样。这些进进出出的事物乃是不朽存在的摹本;其中的压模过程令人惊奇而言之不尽。(34)


作为铸材,空间像香料、黄金,无味无形、平滑无痕,接受“印记”,“万物从她而生,她却始终完整不受损坏”(薇依,《柏拉图对话中的神》119)。事物活动进出宛若影像掠过镜面。康福德、乌尔默等学者倾向以镜子、影像屏幕类比空间(Cornford 184; Ulmer 68)。萨利斯则将空间关联人身体中“平滑光亮”的肝和“清洁”擦拭的脾(188)。肝脾和灵魂在一起,“像镜子一样,理性把自己的思想图像印在上面,并反射出可见的影像,〔……〕它不会自己弄乱自己,也不会做出和自己本性相反的事情”(柏拉图,《蒂迈欧》51)。理型被复印、映照于空间而影像生成,影像流动迁移即事物变化生灭。

空间乃是“ 给予” 兼“ 接受” 的区域。德里达尤其重视空间的“ 接受”(recevoir)或“给予”(donner)悖论(Derrida, Khôra 29),他似刻意增加思考“困难”。空间的给出与接受是相互结合的。关于空间,始终是悖论:


空间接受一切、或给予(引发)一切;柏拉图坚持认为它始终是‘处子’,且始终是完全陌生,完全超然于它所受的。因它是真正的空白,一切复印于其上的也将自然抹除。它保持陌生,对于所接受的一切印记。因此,它什么都未曾接受。它未接受(占有)它所接受,它也未给出(舍弃)它所给出的。〔……〕它是一个奇异(不可能)表面;它甚至不是表面,因它不具深度。(Derrida, Chora L Work 10)


空间接受一切,不是作为寻常的容器或媒介,空间是接受器,但不受制于所接受事物,这可视为空间的接受性悖论维度之一。空间接受一切,并舍弃一切(形态),空间不具形态、特征。空间“‘接受’不谋己私,因此她并未‘接受’,而是柔顺自己‘承受’她所‘接受’。她并未承受,她‘接受’非她所‘承受’的”(Khôra 34)。她容纳诸类、助其生成、繁衍生息,她是妻子兼处子,缥缈“洁净”,无形态却无缺乏。空间容纳接受任何形式(影像),呈现自己“给”它们,空间不将任何形象据为己有。空间接受一切而不充实自身。空间始终葆有非主体、非话题状态,这似说明空间是任由世界发生或事物运作的“被动性”。德里达却又明确空间不是被动、或主动,空间亦不是否定、或肯定,空间是“恬淡(impassive)”(Derrida, “How to Avoid Speaking” 107)。

空间给予(区域)而不改变自身,此乃接受性悖论另一维度,对比接受而不失其本性。接受即为了给予,给予也伴随接受。无涉是或非,空间“有”(il y  a);“有”是无人称、匿名、两可,是虚无性的不可能:“虚无深处的幽幽作响”(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62)。空间“有”,当“给予区域”(donner rien en donnant lieu)或“给思考以素材”时,空间却什么也未给予(Derrida, Khôra 30)。空间给予区域,并不自诩施予与馈赠、或支撑与渊源。卡普陀总结,空间“有”,无关慷慨;空间给予任何东西,未因给予而索取回报。空间“有”,无关仁慈;空间接受一切,却未因接受而做出改变(Caputo 94)。空间不是慷慨给予,不是消极接受;空间的给予或接受,超出了基于算计的交换(礼物)逻辑。

(二)文本之镜与空间的双重性

空间是起源(origin),也是深渊(abyss)(萨利斯 172),二者被视为空间诠释的双重维度。也有学者描述空间像“摄像机”“暗房”“幽暗的镜子”,“整个宇宙都在其中投出自身所有规定性”,光影图像显现流动(马特 245)。德里达强调,空间恰出现在《蒂迈欧》文本中间,空间是混沌、裂口、深渊、“看似空旷的空间(espace apparemment vide)”(Derrida, Khôra 45);由此或于其间,事物、影像在区域的敞开中得以刻印、观照(反思),一切渐渐发生(占位)并引发思考与言说。一切事物、影像在混沌、裂隙、空间中得以印记或无尽折射(反思),此即空间话语的“镜渊”⑤。镜渊是刻印反复发生(覆盖)却无基底的“渊面”,是深渊式反思。

镜渊规范或调节话语的种类、结构或秩序。首先,《蒂迈欧》对话有不寻常的“场景调度”(mise en scène):不是空间却似空间,苏格拉底发起对话却沉默,引起思考却隐退,苏格拉底“撤离”,蒂迈欧“主导”言说。空间虚位、隐匿自己,却真实而在;空间“呈现自身或‘允诺’自身”,只有通过“撤离自身”于任何限定(Derrida, Khôra 26)。其次,镜渊隐含《蒂迈欧》的双重性主题:反射与自反性、论说与叙述、游戏与严肃等。作为介于理性和感知、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深渊、裂隙,空间摆动于诸对立或两极之间,流转于“排除”与“参与”诸逻辑。第三,空间被反复印刻、使用,却始终洁净“坚白”,因影像、事物“由映射而复制或删除”,来如春梦、去似朝云;一切复印于其间的话语“会即刻自行删除,尽管保留于其中”(Derrida, Choral L Work 10)。“居于深渊”,多重诠释脉络得以复印,反复书写,绵延无绝;一边是“无止地重启、故障、重迭、重写、复印”,一边又是历史的自行擦除,藉着预定规划、复制和反思(观照)自身(Derrida, Khôra 36)。再据“空间”语义分析,空间是回避与接纳、或退让与前进(萨利斯 165)。“镜渊”式的撤离与呈现、复印与抹除、生成与否定等双重运动揭示了空间的力量。

德里达深究空间的悖论性,旨在揭示空间本性与力量;换言之哲学话语或文本书写如何葆持自由和纯粹、生成不息,并免于污染、束缚或损伤。

04

中间与开端:嵌套作为空间化


(一)文本的中间与开端

德里达将“空间”诠释或研究从《蒂迈欧》文本中间转至开端。

整部《蒂迈欧》被视作空间话语的嵌套(镜渊)。嵌套是文本中间的裂口、深渊;嵌套也是文本开端“一系列叙事虚构的相互内嵌”(Derrida, Khôra 69)。换言之,“空间”仿佛在文本中间突兀出现,实则在开篇已出现或反复显现。文本结构是空间化问题,空间化既表现为谈话的停顿、结巴、延宕、撤退、环绕不歇(Gudmarsdottir 114),更显著的是“嵌套”即文本中的文本、叙事中的叙事或故事的相互内嵌。嵌套是元叙事或诠释学规则,而非单纯技巧。“嵌套”常译作镜渊、镜像、套层、戏中戏、画中画、纹心结构、叙事的叙事、文本的文本等。嵌套似是一种无限回返,“藉着于自我之上书写自我,符号接着符号,它(文本)倍增和复制文本”(Derrida, Dissemination 265)。卡普陀界定:作为文本性“近似原则”,嵌套是“反思的往复回还游戏,似影像被无限反映于平行相向的两面镜子”,或“作品的内部构架比如‘戏中戏’,让同一概念或形象得到观照”(Caputo 85, 86)。达伦巴赫的概括更系统,嵌套是“作品转向自身,表现为一种反思方式”(Dällenbach 8),它生产意义和作品形式;作为机制,嵌套并非专属文学叙事。嵌套表现为纯粹反思、无限映像、悖谬式沉思、纯粹复印、无限重复或悖谬式重叠。简言之,嵌套乃是反思性或反思的可能性。

“嵌套”是《蒂迈欧》文本的空间化结构。对话开端构思精微,表现为多重嵌套。德里达提示对话开端包含8层嵌合或互嵌的系列故事。具体而言,故事1是《蒂迈欧》里的四人对话;故事2:四人对话忆起昨日“最好社会形式”(《理想国》)的谈话;故事3跟故事2是互嵌的:苏格拉底概述昨日谈话,在此“空间”悄然出现(19a)。故事4,赫默克拉底说起克里提亚昨天讲的古老故事,提议重述之。故事5,克里提亚说他的古老故事是源于祖父克里提亚的讲述;故事6,祖父克里提亚的故事是旁听曾祖好友梭伦讲述;故事7,梭伦的故事则来自埃及祭司的讲述;故事8,祭司的故事是来自埃及神殿里的有关雅典起源(早于埃及)的文献记载。《蒂迈欧》好像是叙事中的叙事,叙事中的叙事又处在另一层叙事里,如此逐层叠加。嵌套结构看似复杂神秘,叙事包含叙事,近乎无限重复。细察之,这些故事多是相互包含。在彼此容纳中,每一故事作为内容均赋予其它故事以形式。这结构并非无意义的重叠、循环,而是有创造性的层积、交织。文本即编织。因此,文本性显然构成《蒂迈欧》空间的诗学主题。

《蒂迈欧》成为容纳、汇聚诸叙事或文本的“区域”(器皿)。德里达认为,容器作为“接纳、聚藏、寄存(居)的区域,是空间的最稳固(持守)”(Derrida, Khôra 75)。文本都可视作容器,每一个叙事都是一个容器、另一个叙事的容器:“叙事性容器的诸容器,或诸容器的叙事性容器”。空间是一个容器,给予任何故事以区域,容纳故事在其间被传颂、讲述;空间却始终不成为故事的主题或对象,无论真实或虚构、论说和神话。空间是“没有秘密的秘密”(un secret sans secret)(76),仅仅是让层层故事相互发生。文本交织文本、容器包含容器、叙事嵌合叙事的嵌套结构,近似“延异”,作为过程和运动,产生时空的差异或间隔:开端之前的开端、或开端的中间化。

(二)开端或起源的空间化意义

跟德里达长期对话的萨利斯提示空间问题之于开端或起源的意义。“一、二、三,……昨天有四位客人,这第四位今天哪里去了”(柏拉图,《蒂迈欧》11)即导向空间问题。何谓开端?“如果有的话,在何处?……在何时”(萨利斯 7)。亚里士多德定义开端是“指事之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它事发生者”(亚里士多德,《诗学》24)。《蒂迈欧》开端却颇纠缠:“从头说起吧”,“就从这里开始”,“找到真正的开端”,“我们必须重新再开一次头”,“新的开端”,“还是回到我们谈话的起点”(柏拉图,《蒂迈欧》15、19、20、32)。开端是疑难重重却意味丰富!多层的互嵌结构,关于开端的讲述成为无限地重复、回退;重复、回退是开端叙述的动摇和威胁。

德里达主张,谈论开端是回退之举,也是参与、款待(迎接)行为。《蒂迈欧》是柏拉图对话的“异类”,尤其文本结构;看似苏格拉底早早退场、保持缄默,对话主要是蒂迈欧的长篇独白。回到《蒂迈欧》开端:“你们四人是我的‘客人’,今天要尽地主之谊”(ἑστιατόρων),苏格拉底道。蒂迈欧应:“昨天你接待(ξενισθέντας)我们不错”(柏拉图,《蒂迈欧》11)。昨日,苏格拉底款待四位客人;今日,三位主人(昨客)回请苏格拉底。接下去,在故事3和4之间,德里达察觉一个反转或变动。苏格拉底说“你们商量好的,要在今天回报我昨天的款待、现在是我完全准备好来享用(δέχεσθαι)”(14)。德里达明确表示,款待或享用(接受)关联且涵盖几乎空间所有意涵或释义如“容器”(ύποδοχή)等。苏格拉底反主为客“接受或领受(储蓄、薪俸、礼物)、迎接、收留,乃至期盼款待友好的馈赠,并成为其接受者”(Derrida, Khôra 62)。苏格拉底安于作接受者,充当“空间式人物”:在馈赠或反馈情景中,发挥着戏剧性换位作用或反转效果。他虚怀若谷、满怀喜悦地等待、接纳。空间自身的呈现或应允,通过不断倾空、隐退。流转于主与客、款待(给予)与接纳的嵌套结构,让文本成为诸话语的互动和馈赠。面对文本,我们尚处于“馈赠和亏空的秩序”(62)。

嵌套揭示主客对立的流动性、交互性。书写是印刻的载体,各种相关印迹和封缄包蕴或揭示起源、生成的奥秘。从虚构5到虚构7,古代与现代的故事流转于长者和年轻人之间,祖父固然是讲述者,但年轻人则重启记忆、推动故事传递,“当时我有孩童的天真气,而老人又乐意回答我不断提出的问题”(柏拉图,《蒂迈欧》18)。这个关于起源的故事像“蜡印”那样明刻于心。虚构7层面,祭司称,古时雅典虽无文字书写,其城邦建制却被认作埃及的“范例”。因此埃及这“启发或创造故事的地方,却以另一个地方雅典作为其模型”(Derrida, Khôra 87)。所以,貌似雅典人是故事的聆听者与接收者,实际雅典人反是肇始,是故事启迪者、生产者。对依赖口头传说希腊人而言,埃及人亦“同道”亦外人、无论“高级”“低等”;希腊人感谢他者书写,因为藉此能够反思世代讲述的传统。因叙事的相互刻印或嵌合,导致一系列问题:层层故事之间,究竟是谁掌控主持对话?谁在从事言说、而谁是听者或接受者?以及什么是区域?给予区域(什么发生)、给予了谁?“空间,你是谁?(Qui es-tuKhôra)”(63)

德里达觉察到“回退”赋予《蒂迈欧》文本的整体节奏:“周而复始地回返到起源”。《蒂迈欧》讲述雅典起源、比城邦起源更古的人类起源,进而从人类起源换位到宇宙起源,其理论依据仍是柏拉图的悖谬“家谱”。父亲和儿子之外,是无法归位的“母亲”(空间),她在起源之前,在生成之前、之外。越“回退”就越发现:原作(者)遥不可及。首先,貌似故事是祖辈讲给儿孙,实则并非如此,老克里提亚讲的故事是从曾祖亲友、诗人兼政治家梭伦那里听见的,而梭伦的故事则来自一个外邦人。于是,创造或起源的言说酷似缺失合法父亲的孤儿或混血儿话语。另外,越“回退”就越发现:诸文本是重叠交织。故事7,雅典的记忆竟依赖于埃及的书写,受惠于外邦的文字记载。德里达说:这是保留(拯救)记忆的两重他异化:将自己托付给书写、且他者的书写。镜渊揭示没有真正意义的原初文本,即未受其它文本影响的“原本”,因“起初”是混合、混杂,换言之起初即注释。叙事成了无限反思、重复生产、反复印刻的空间或无基底深渊。

嵌套构成《蒂迈欧》文本的深渊、裂口,暴露了起源回溯的悖论。起源的叙事蕴含着自我指涉性:开端即中间。起源“显得不确定、回撤,并被托付给一个总无限推迟的回应(职责),缺失固定和确定主题”(Derrida, Khôra 90)。重叠、复制的嵌套创生一系列的间隔、裂口,它不能提供稳定基础,却使得文本具有传递和播撒的潜质与动力。文本近乎为无限编织的游戏。文本中间裂口保证文本诠释的始终敞开,避免了诠释行为的封闭、以及由封闭而导致的意义消解。“起源”的处境始终是介于“已经”和“尚未”之间。至此可理解德里达回退到所谓“比起源更古老的起源”或“开端之前有更古老的开端”所蕴含的《蒂迈欧》创造或生成理论之奥义。


德里达和古典哲学是解构主义研究的重要课题。德里达的《蒂迈欧》空间诗学诠释充分展现:解构主义是富有创造性的文本解读或诠释方式。藉析读柏拉图“文本”以解构“柏拉图主义”(Derrida, Khôra 81),德里达穿梭于《蒂迈欧》内外与中间前后,关注文本的悖论和矛盾,从而更新或“重构”文本。围绕“空间”的名字、“第三种类”、空间的本性和力量以及文本中间和开端的嵌套,德里达重启或“释放”《蒂迈欧》文本的诗学意义,突破既定诠释脉络如宇宙论的自然哲学、《创世记》比较神学等,从而推进关于起源、创造、变化与生成的诗学思考。另外,古典文本的重读或古典文本跟后现代哲学的关系,是当代法国或欧陆理论的要点之一。德里达的“空间”古典问题的重新理解,构成关于书写、诠释、叙述的起源或创造、生成的诠释学与诗学研究的独特环节,并跟克里斯蒂娃“符号空间”或伊丽格瑞的“女性空间”、阿甘本的语言和语音实验的空间诗学,构成新的思想共鸣或理论创见,联结过去、当下与未来。



责任编辑:黄晖


此文原载于《外国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

由于公众号篇幅所限,原文注解和引用文献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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